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爭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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爭道

司馬恒下意識地想要點頭, 以便憑著郗歸的分量,維護自己此刻的體面與安全,但她隨即便意識到, 郗歸從未下過這樣的指令, 一旦她把這盆莫須有的臟水潑到郗歸身上,那麽, 北府軍上上下下, 絕不會輕饒於她。

真到了那個時候,她要面臨的處境, 可比如今艱難多了。

於是司馬恒冷笑一聲,輕蔑地看著那內侍,絕不承認自己與弒君一事的關聯,更遑論牽涉郗歸。

那內侍因這輕視的目光而怒火騰升,但卻並未表現出來,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司馬恒一眼:“究竟有沒有牽扯, 可不是您說了算, 公主若有冤屈,且去對著廷尉說吧。”

真到了這樣的時候,司馬恒反倒不慌了。

打狗還要看主人,她就不信, 真有人敢冒著觸怒郗歸的風險, 來抓自己這個與北府軍牽扯甚深的公主。

司馬恒理了理衣裳,慢條斯理地開口:“江左立國以來,從未有過廷尉審問公主的先例。陛下驟然薨逝, 我實在痛心, 身體也有些不適,想要去京口散散心。”

她用上挑的眼角掃過領頭的內侍, 冷蔑地說道:“我就不在此奉陪了,諸位若有事,便是京口尋我吧。”

司馬恒說完,便沖著自家護衛使了個眼色,大搖大擺地離開了。

那內侍雖心有不甘,但也實在怕自己擔不起觸怒北府的責任,因而並未真心去攔,只向前幾步,看著瘋瘋癲癲的瑯琊王,冷笑道:“事到如今,您便是做出這副癲狂之態,又有何作用?倒不如省著些力氣,好好想想該怎麽對著廷尉交代?瑯琊王,請吧!”

“呵。”瑯琊王冷嗤一聲,轉過身來,“交代?有什麽好交代的?沒做過就是沒做過!聖上都已經死了,你們還有什麽必要來折騰我?怕不是受了皇後娘娘的指使,要先除掉我這個障礙,好讓她順利地立太子做新帝,從而把持江左國政吧?”

瑯琊王雖然愚蠢,可卻也是在皇室浸淫多年之人,很快便找出了理由為自己開脫:“主少國疑,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。太子如今不足十歲,如若果真踐祚登基,豈非要重蹈呂霍之患的覆轍?方今大局未定,我勸你不要急著站隊,否則,一旦太子繼位之事被大臣以‘幼主沖帝’‘牝雞司晨’之類的理由駁了回來,你又如何能擔得起今日為難我的後果?”

司馬恒的囂張給了瑯琊王勇氣,他轉過身去,頭也不回地走向內室:“陛下暴斃於內廷,焉知不是皇後的陰謀?如此情形之下,若要我同意太子登基,便請皇後效仿漢武帝鉤弋夫人故事,主動為大行皇帝殉葬。”

此話一出,滿庭皆驚。

竊竊私語如潮水般席卷了起來,領頭的內侍沒有辦法,只好怒斥一聲,讓禁衛們安靜下來,又命他們在瑯琊王府外嚴防死守,將其軟禁在王府之中。

然而禁衛的紀律終究松弛,沒過多久,瑯琊王大逆不道的癲狂之狀,以及最後那段石破天驚的言論,便如同插了翅膀一般,在建康城中不脛而走。

大臣們假意為大行皇帝做出的悲色,很快就被有關於嗣皇帝的種種思量代替。

密謀在臺城內外的許多個角落展開,很快便壓過了有關通敵叛國的種種指控,王含與王安領導的兩支太原王氏勢力,重新鬥志昂揚地鬥了起來,不過半天的工夫,便攪得臺城不得安寧。

“蠢貨!”王池聽著一個個來自宮外的消息,心中一股煩躁之氣上上下下橫沖直撞,直梗得她想摔東西罵人。

“娘娘息怒。”姚黃下意識地安撫,可就連王池自己都說不清楚她究竟是為何而怒。

因為張氏的謀害之舉?可明明是她自己故意派人將消息透露給她。

因為瑯琊王的放肆之言?可他明明已經被逼上絕境,自保似乎也沒有過錯。

因為禁衛不守指責,以至於消t息自王府中傳得滿城皆知?可禁衛向來如此,並非她所能奈何。

抑或是,因為王含與王安不顧大局,在這種時候仍要內訌?可事關帝位,又有多少人能在這種時候保持冷靜呢?

“父親怎麽說?”

王池已經派了兩撥人去勸王含,可她心裏清楚,王含這輩子,最氣不過的便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挑釁。

無論是先前奪走徐州刺史之位的郗聲,還是後來與他爭奪家主之位的王安,都早已被他視作仇人,但凡有機會,非得鬥個不死不休才可,絕非她這個女兒能夠勸得住。

果然,姚黃不忍地搖了搖頭,小聲說道:“郎主說,他絕不會退讓的,請您不要插手外界之事,好生盡好皇後的本分。”

王池扯了扯嘴角,沈默著沒有說話。

姚黃心下為主子的處境感到難過,可卻不知該說些什麽,忽而餘光掃過門口,眼睛不由亮了亮。

“娘娘,張氏還在院中跪著,您要見見她嗎?”

姚黃本意是想轉移王池的註意力,沒想到卻使得王池的心情更為覆雜。

她看著在侍女的攙扶下,狼狽地挪進內室,重新跪在地上的少芳,心中一時五味雜陳。

“你倒是運氣好,如今朝野上下議論紛紛,竟是要逼我去死,倒無人在意你的下場了。”

少芳因數個時辰的久跪而有些眩暈,她竭力睜大眼睛,看向端正地跪坐在上首的王池,自嘲地說道:“妾人微言輕,本就如螻蟻一般,不值得大人們在意。”

少芳的聲音有些嘶啞,蒼白的面孔也因這一長串話而泛起潮紅:“還未恭喜娘娘,終於不必再看人眼色,可以做這臺城真正的主人了。”

“主人?”王池輕笑了一聲,緩緩搖了搖頭。

少芳因長久地困在宮中,又未曾讀過多少書,沒有接觸過政務,所以雖年近三十,卻仍對權力的運作,有著一種近乎孩童的天真。

她天真地以為,這世間的一切,都會按照“規則”來運行——臣子應該服從天子,地方應該聽命於中央,而皇位的更疊,則應該完全遵照父死子繼的順序,一旦太子繼位,王池將毫無疑問地成為臨朝稱制的母後。

桓陽的廢立之舉,對少芳而言是一個僭越的錯誤,如今的朝堂之上,並沒有一位囂張的大司馬,自然不會有人阻攔太子繼位。

她是這樣的天真,以至於即便在王池的推動下犯下弒君大罪,也仍未意識到自己是落入了別人的圈套,而是艷羨地對著王池說出這樣的恭賀之語。

王池長久地凝視著少芳,覺得她何其可憐,又何其愚蠢。

但她隨即又想到,在那些真正老練的政客眼裏,自己是不是也像張氏一樣無知而可憐呢?

這突如其來的想法,比瑯琊王的言論更令王池感到心驚。

她於袖中緊緊攥緊手心,側首看向姚黃:“謝侍中還是不肯見人嗎?”

姚黃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
今日一早,聖人暴斃的消息傳出後,謝府便聲稱謝瑾驟聞此事,大驚之下,竟吐血暈倒,臥床不起。

直到現在,王池派出的人也還未能見到謝瑾,更沒能從他那兒得到哪怕是只言片語的指示。

王池終於不得不承認,滿朝文武之中,唯一一個既有能力、又偏向皇室的重臣,這一次,不再選擇支持太子這個所謂的正統。

外界的拉扯已然沸沸揚揚,高高的帝位面前,如今正擺著兩條道路。

要麽是太子登基,王池臨朝,瑯琊王與王安背上弒君與通敵的罪名,王含一支徹底擺脫嫌疑;要麽是瑯琊王踐祚,將其通敵賣國的罪名,與殺兄弒主的嫌疑,統統扔給王含和王池。

會有第三條路可走嗎?

王池不知道。

再這樣都下去,獲利者不會是他們中的任何一人,而是郗歸。

因為通敵和弒君的罪名擺在眼前,她和瑯琊王其實都並不幹凈。

她走了一步昏招,真正讓自己陷入了危險的境地。

可王池卻絕不後悔,因為倘若不這樣,那麽此時此刻,通敵的罪名可能已經將她緊緊地縛在了恥辱架上。

兩害相權取其輕,最起碼,現如今,她還仍有希望。

想到這裏,王池看向少芳,緩緩問道:“你做出這樣的事,就不怕牽連父母嗎?”

為什麽我因為父母和孩子而左支右絀、束手束腳,你卻可以如此決絕地犯下這樣的驚天大罪?

“父母?”少芳淒然而笑,“妾是流民之女,很小的時候,便被父母賣給了世家,恐怕江左上下,根本無人找得出妾的家人,妾又如何能有父母親人能夠被連累?”

王池低垂眼簾,其實她反倒有些羨慕少芳的無牽無掛。

古辭人雲:“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。”

人這一生,本就是一無所有地來,一無所有地走,何必受那樣多的塵網牽累,弄得自己來去不自由,生死不自由。

“那你往後有何打算?”她看向少芳,問出了下一個問題。

可這問題落在少芳耳中,卻是十成十地荒謬,她面無表情地說道:“妾這樣的罪人,又有什麽往後可言呢?”

“不,有的。”王池低聲但篤定地說道。

少芳的無牽無掛令她艷羨,就在方才,王池忽然意識到,或許少芳可以去過另一種生活,一種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生活。

於是她說道:“我讓人送你去一個地方吧。”

“一個地方?”少芳懷疑地問道,她想象不出,除了詔獄,自己還能夠去哪裏。

“是啊,一個地方。”王池慨嘆著說道,“一個我想了很久,卻永遠不可能去的地方。”

她深深地看向少芳的眼睛:“我送你去京口。那是一個,女人不必依靠男人,自己就可以過上好日子的地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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